慕容雪村称“潜伏”回来后自己瘦了8斤。

传销窝点里被当成《圣经》一样抄录和背诵的《业务洽谈》。

奖金提成让想迅速赚钱的人们渐趋疯狂。

他为了寻找素材,写好遗书,在传销窝点潜伏23天。不久前,作家慕容雪村在江西上饶以“广州老板”的身份上演了一出“无间道”。

1月22日,慕容雪村以回家拉人头为由,逃离传销窝点,并凭借详实的举报材料,共端掉23个传销窝点,抓获传销人员157人。1月27日,消失多日的他,在微博上发布了近日以来的第一条消息:“在传销窝点潜伏二十多天,总算活着出来了。正在写《你怎能如此愚蠢,如此可怜》,我的无间道。”日前,慕容雪村在回到广州的第一时间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。

动机

写作素材不够,也是出于好奇

南方都市报:怎么想到要去冒这个险?

慕容雪村:写完《原谅我红尘颠倒》后,我在三亚待了一段时间,一直打算写一部新小说,叫《骗子世家》,但有点写不下去；又尝试过写《杨箕村往事》,只开了个头,感觉素材不够,写作和现实也有些脱节。当时,正好有个朋友叫小裴,从江西上饶一个传销组织里出来,他的女朋友还在那边,完全被洗脑,深陷进去了。听他说,在里面吃饭,一个人每天只有三毛五的菜钱,我就想,这是什么样的生活?非常好奇,跟小裴商量了以后,就决定要过去。

南方都市报:你们怎样和上饶那边联系上的,又是怎样获得他们的信任的?

慕容雪村:我让小裴给他女朋友发了一条短信,就说突然很想她了。我们当时就想,一旦对方回复说,“既然你想我,就回来吧”类似的话,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过去了。当晚十一点多,对方终于回了条:“过来吧”。

出发前,我专门准备了一套说辞,说自己是山东平度人,在成都读的大学,后来分配在一个县城,教了一年半的初中语文,觉得工资低,就去广州做生意了,这次是来上饶考察项目,顺便过来看看。

南方都市报:你们是哪天到的上饶?

慕容雪村:去年12月30日。我们原本买的是去年12月29日的机票,直接飞到了南昌,先是见了当地出版社的朋友,他们一直提醒我,这个事情不安全,后来,他们和我约好了“暗语”,如果碰到特别紧急的事情,让我给他们发短信,前面加两个“好”字,这样他们就会立即想办法营救我。为了避免传销组织的疑心,我们从南昌又辗转到江西新余,坐上从海口出发、途经上饶的K512列车,当晚十一点半到达上饶,小裴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人就在车站接我们,接到我们后,就让我们打电话给家里报平安,这是他们的工作规范,这样做,是担心我们打“失误电话”,他们所说的“失误电话”,就是给家里打电话,说出被骗、做传销的实情。

南方都市报:你在微博上说,出发前,已经先写好了遗书?

慕容雪村:是的,当时还是有点担心,遗书中,主要写的是如何处理自己的版权和身后的遗产问题。后来发现,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。

震撼

里面的人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

南方都市报:进去后,发现是怎样的情况?

慕容雪村:一进去,安排我住的是一个四人间,两个人睡一张床,棉絮很单薄。到了第二天,就过来一个小伙子,把我带上楼,坐到一张床上,一排有四个人。我一坐下来,第一句开场白就是,“这个哥没见过啊,来几天了?感觉如何?”我说:“感觉你们像是传销”。我当时就想,先怀疑他们,他们就会忙着掩饰,不会有机会怀疑我。最后才发现,这一招别人早就算到了。

在新人到来的前七天流程中,有一项叫“白色谎言”。他们将谎言分为“恶意的谎言”和“善意的谎言”,善意的就是“白色谎言”,以此对陌生人进行甄别。

南方都市报:被骗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人?

慕容雪村:被骗的,就是两种人,一种是没知识,另外一种是没阅历。很多都是姐姐骗妹妹,哥哥骗兄弟,一家人全都被骗进来了。很恐怖的是他们列出一个表格,将自己周围的人分类,然后逐个打电话,以各种理由将亲戚朋友骗过来。其中,大多是偏远地区的穷苦、善良的人,也有一名大学生,他以为通过传销能迅速赚钱,实现月入六位数的目标。

有一对老夫妻,是被儿子骗过去的。老太太和老头的感情特别好。老头每天都是打好热水后,试试凉热,先给他老婆洗,他老婆洗完后,热水已经凉了,他才开始洗。有一天,我跟这个老头一起洗脚,他一脱鞋,我心里就一酸,他的脚指头全都露出来了,我说你穷成这个样子了,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买,怎么还舍得交那3800块买“产品”?

我后来被安排做房配,负责在房间里打配合,有新来的工作伙伴,我就给他讲规范,尽量把房间的气氛搞活跃,让大家感觉回到家里一样。上头说,一个人一旦闲下来了,就会乱想。

南方都市报:他们是怎么给大家培训的?

慕容雪村:上午和下午都会有培训时间,培训时,会教很多说辞,怎样打电话,怎样应付警察查房,都是有准备的。进去以后,每个人都会背诵《业务洽淡》,开头就写的是“我们从事的是连锁经营,我们合作的是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”,我后来查了这家公司,这家公司是在反传销名录中的。

里面的人简直是被洗脑了,到了疯狂的程度,《业务洽淡》被当成《圣经》一样抄录,每抄一行,就空一行,错一个字就得撕掉,重新来抄。他们说,这是从很厚的一本书里浓缩的精华,仔细读的话,每个字都有很深的含义,一个字就可能引发很多的歧义。我当时心里就想,世界上最悲哀的就是愚蠢,但比愚蠢更可悲的就是狂热。

这简直就像一个荒诞版的现实剧,一个经理这样向我解释“宏观调控”,“宏”是宏大,“观”是观察；他们还捏造领导人的话,啼笑皆非；他们还说,现在GDP在不断地下降,我就说不可能下降,那个小伙子就非说降了,然后就问他什么是GDP,他不知道。我用英文说出来,他就吓傻了。

南方都市报:你进去前,就不担心也被洗脑?

慕容雪村:进去前,我还是有点自负,觉得他们不可能给我洗脑,进去后,我一直保持精神的高度警惕,不能随便露馅,如果我放松一点,每天跟着他们说同样的话,我想渐渐地也会麻木了,甚至也会接受他们的那一套。有一天我有一闪念,这个是不是真的像他们那么说的,不过就是一闪念,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。

危险

他抓住我说,你是慕容雪村

南方都市报:每天三毛五的菜钱,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?

慕容雪村:我们只能买一块钱三斤的豆芽吃,或者就是去菜市场捡菜叶子。炒菜的油,一次只能用一矿泉水瓶盖。真是吃不饱,我在里面基本上吃完饭后,接着就饿。我一直担心有突发事件,所以一直保存着体力,早上有机会,就偷偷地去买两个包子,躲在一个垃圾桶后面赶紧吃完。有一天我跟其中的一个大学生在上饶市中心广场逛,看到一个乞丐坐在肯德基门口的台阶上,一手拿着娃哈哈营养快线,一手拿着肉包子,吃一口肉包子,喝一口营养快线,我跟那个大学生看得流口水。

南方都市报:生活这么艰苦,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继续待在那里?

慕容雪村:可见洗脑的可怕。他们这是一种对人的摧残,你进去,他们会给你一种认同感,鼓励你,但是有认同感没几天之后,他们就会不断地打击你,让你把自己贬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,你完全没有了自信,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待着了。

南方都市报:进去以后,有行动自由吗?

慕容雪村:一个新人进去后,一举一动都是24小时有人看着的,出门至少有两到三个人陪着你。绝对没有单独行动的机会,上厕所的话,他们就在厕所门口等你。

南方都市报:你逃出来后就到公安局指认了23个窝点,你在里面怎么做记录?

慕容雪村:我每天会被带去不同的房间会不同的“家长”,他会给你讲课。每到一个地方,我会记门牌号码,记路径。每套房子都会有隐秘标识的,一个就是贴的对联,他们会将对联撕去一角,二就是门的旁边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箭头。这都是他们告诉我的,要不然我也看不出来。

我都会把这些记录在手机里,将手机随身携带。一次单独行动,我看到上饶市中心有家两岸咖啡馆,咖啡馆里有电脑,我赶紧去把每个房子的路径全都打出来,放到邮箱里保存。当时很危险,那里都是他们的人,存好了后,我赶紧清除所有的记录,出去以后,一直还心跳得厉害。

南方都市报:听说你在上饶街头,差点被读者认出来了?

慕容雪村:那天算我运气比较好,他们对我比较放松,我已经交了3800块,成为了最低一级的销售员。当时有两个人跟在我后面,走到上饶市中心广场,突然一个小伙子过来,抓住我的手说,你不是慕容雪村吗,后面的话,我没听清楚,当时,我脸色都变了,赶紧把他的手打开,说认错人了。

计划

先写纪录普及读本再写小说

南方都市报:你认为这种用冒险去深入生活的方式,可以复制吗?

慕容雪村:我没觉得别人也应该像我这样去冒险,大多数人还是应该生活在安定、幸福、正常的环境里。但是,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,如果要写现实题材,就必须了解这个社会,到第一线去看看,只是在屋子里空想,是写不出好作品的。

南方都市报:回来后,这些素材打算怎么写成文字?

慕容雪村:我在写小说前,先会写一篇纪录的文字。我也跟出版社谈过,希望做一本类似于传销百问的普及读本,让一些人看到小册子,就知道什么是传销。传销实在是发展太快了,当你被洗过脑后,满脑子想的是怎样骗人,造成的危害实在太大了。

南方都市报:传销并不是一个新的题材,你觉得这个对你是一个挑战吗?

慕容雪村:现在尽管会有一些有传销经历的人写的故事,但是特别可惜,写得细节丰富、情节生动的很少。在传销队伍中,他们住的房间是怎样的,听到他们磨牙、打嗝、放屁的感觉是什么,当你把被子拉上来闻到很浓的汗脚味时,是怎样想的,这些感受都是非常的鲜活,我觉得现在还没有人写出这些。我觉得,我应该可以做到。